12月的北京城,天灰沉沉的,一阵又一阵干涩的冷风刮过。
窗外的冷风嗖嗖地穿过虚掩着的纸糊木窗,咯吱咯吱――窗子无序地撞击着,窗上两层薄薄的糊窗纸连破了几个洞,原本还算暖和的空气也迅速冷却,正在微弱灯光下收拾行李的赵本初,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忙紧了紧身上的青布夹袄,朝透风的地儿走去,“原是我忘关窗了!”他搓了搓手说道,“唉,天可真凉了——”
刷了白灰的墙上,挂钟在滴滴答答的摆个不停,他倒了杯热水,正准备喝的时候,隔壁的李二手提一块自家熏制的四两的腊肉来找他唠嗑。
北京菊儿巷胡同,北京城里房租最低的一处院落,是在外劳工的好去处,这批劳工当中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。年纪大的,是十几年前就到北京城做工的人,年纪轻的是近些年搬进来的。他们在这块小地方娶妻生子,但迫于在北平没有合法的入住证明,生下孩子后,就只得把自己的孩子送回老家,让家里老父老母帮忙照看,每月寄些钱回去,有很多家连过年也回不去。估摸着是由于同病相怜的缘故,邻里关系到极其要好。东家今年熏了腊肠,就一定给西家送过一根去,西家买了大南瓜,定会分东家一块。每到过年的时候儿,各家各户都统一在一家过,这一家,便是赵本初他家。
赵本初孤家寡人一个,尚未娶妻,租住在胡同口东巷一处用红砖砌成的十几平米平房中,不过,他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,他平日里都会穿着青布长衫,外面再套着件大褂,尽管青衣早已褪色起皱,暗淡,甚至有好几处留有明显的油印,有失光鲜。头发估摸着是抹了发蜡,光亮可鉴。高高的鼻梁骨上,也总会挂着一副黑边圆眼镜。
看他年纪,约摸着三十几岁的样子,却是这胡同里唯一的文化人,会写一首娟秀的小楷,在北京城里卖字画过活。年纪轻轻,在这菊儿巷名望却不小。赵本初是个热心肠,逢年过节替邻里写对联,写书信却不收一分钱,被呼为“赵先生”,当时只有社会上层社会的知识分子或有钱人家的男子可称为先生,这可是莫大的尊荣。每逢春节,周围邻里的高高挂起的春联总落有赵本初的墨迹,刚出生的孩子在送回老家之前,也都问赵本初取个名儿,每户人家,置办婚事那天也必请赵本初喝上几杯薄酒,每到年前的这段时间,便是劳工需要寄钱回老家的时候,也是赵本初最忙的时候,他们每个人寄钱之前势必请赵本初写上一封家书,问问家里人可好。问问家中的孩子可听话。
这刚来的李四,便住在这胡同口的东巷,恰好挨着赵本初他家,时不时的来他家串门。几天前晌午,拉了一上午车的李二刚掏出衣袋里妻子早起烙好的一块饼子,准备靠着黄包车吃,顺便歇歇跑了以上午发酸的腿,就撞见一帮恶棍手持棍棒沿街收保护费,他顾不上吃饼,赶忙将饼子一把塞入裤中,拔起腿就拉着车飞快地跑,也没瞧些脚下的路,被一块躺在泥地上的一块大石头绊得连人带车往前飞溜了一米远,右腿膝盖骨骨折。一跛一跛的拖着车回了家,也没钱瞧大夫,只得用土法儿并着纱布缠了,继续拉车。
70年代的老北京,不太安宁,大街上偷儿贼儿一抓一大把。
李二父母早亡,家中亲戚也是娃儿多得养不起,还送掉了几个,这自家娃送回老家无人照养,自打从娘胎落下,便一直养在身边,这个小男孩,无一例外地是由赵先生替他爹取名为李天一,天一是这胡同里唯一的孩子,邻里都很欢喜他。但两天前,天一他妈要上街买些油盐,本想请邻居带忙照看一下娃儿,却瞧见周围人家大门紧锁,叫门也没人应。背着刚两岁的小天一上街,走到小摊前,买完东西正要付钱,拿钱袋半天拿不出来,便只把手中的天一放下,可就在付钱找完钱之后,天一他妈扭头一看,娃不见了。就在天一他妈买东西的空隙,被别人抱走了,也没听见孩子哭叫,谁知道人贩子用什么迷药偷走了娃儿。
天一他妈,发现孩子没了之后,急得直跺脚,一把拉住周围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两岁大的男娃,没有人知道。那天夜里,天一他妈失了心,失魂落魄地敲响了家门,“娃儿没了,被人抢了”她不断地重复着这段话,李二这可急了,朝天一她妈一顿破口大骂,“孩子丢了,你是怎么招呼的!”之后,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咆哮与怨骂,当天夜里,天一他妈上吊自杀。天一他妈没了,李四悔恨,又失了儿子,双重打击下,李二原本健壮的身子也渐渐地吃不消,逐渐弱了下来,周围邻里可怜他,合力打听,终于有了天一的一点线索,当时有人看见娃被一个假装买菜的中年男子一把揽过,就不见人了。听到关于儿子的消息,李二终于振作了起来,只是这腿……唉。
腿断了,没法继续找娃儿了,只好拜托赵本初去找孩子,“赵先生啊,我这娃就拜托你了,她娘没了,这娃可要找回来啊,不然我就太对不住死去的孩子他妈了呀!”李二不住的擦着泪,赵本初忙忙答应:“这娃呀,自打他出生起,我便很喜欢,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,我这,也看着可怜啊,再说,你我是邻里,这忙啊,我帮定了!老兄啊,放宽心就成,等我消息。”赵本初拍了拍李四的肩,这时,挂钟闷闷地扣了长长的一下,指针指向了四点,“老兄,我得走了,不然就赶不上车喽,在家好好养伤”边说边往李二手上塞钱,
“这些钱,你尽管拿着,去瞧瞧大夫,抓些药,把腿伤养好”赵本初边戴好棉絮帽子边说,李二颤颤巍巍的拦住赵本初,“这怎么能成,你把你这一个月卖字画的钱给我,那你吃什么,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,到处帮我打听孩子的下落,现在又帮我找孩子,你也不容易啊”李二忙忙推脱,赵本初呵呵一笑,道:“我孤家寡人一个,养活自己倒不太困难,倒是你,身体要紧,你可不想你儿子找回来看到你这模样吧!”李四听后,呆了一会儿,也只得作罢。把赵本初送到门口,望着赵本初的身影渐行渐远,他仰天一叹:“赵先生,你是好人啊!一路平安啊!”
窗外,也不知几时,雨丝中夹些一星半点的雪花。雪还没着地儿,便已经化了。
北平火车站西站站台上,赵本初左手紧紧攥着北平至山西的火车票,右手提着藤制木箱,上面一角有个小小的破洞,明显就是老鼠偷偷啃坏的,哗地哗地―是火车进站的声音,汽笛长长的鸣了几下,让赵本初不由得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件事儿。
昨天一大清早,北京街上格外热闹“卖糖葫芦儿喽,卖糖葫芦的以线绳扎小铁铃数串,招揽着生意。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;卖炭的摇货郎鼓;卖煤油、香油、酱油、醋的敲大木梆子;卖豌豆黄的敲铜锣;卖日用什物的敲葫芦瓢;卖铁壶的敲壶底;剃头的拨动“唤头”;卖酸梅汤、玻璃粉、桃脯、果子干的,敲两只“敲冰盏”;磨剪刀的摇晃连在一起的五片铁片……赵本初这时正在街上转悠,寻着写字所需的墨汁,“华北日报、商业日报、新民报、买张报瞧嘿,瞧瞧当天的新闻!买张报瞧嘿——”只见卖报的,边拉紧塞满棉絮的大帽,边吆喝边迎着赵本初走上去:“爷们儿,您来一张得了!”赵本初掏出一个铜板一份报,上面醒目的大字,让赵本初汗毛直竖,“山西一人贩团伙作案北平,只等娃儿长大掏出器官卖钱”……
顺着拥挤的人流,他挤上了这趟二二型绿皮火车头,三九严冬,厕车茶炉没及时烧上,乘客们喝不上开水,洗漱池,便器破损严重,地板塌陷,洗漱用品没得保障,车窗紧紧关住,配件丢失,车厢内透风严重,整整一绿皮闷罐子。赵本初忙起身去透透气。
穿过节节车厢,他来到了最后一节车厢,入口被锁上了,透着一条缝,估计是木门老化的缘故。好奇心驱使,他透过缝隙瞧着里面:这节车厢一看就被废弃了好久,车窗全被黑布遮挡,堆着五六个大木箱,被钉满铁钉的大箱子不时地响动几下,是老鼠吗?正准备走近,却被一个刚如厕的大汉一把扯住。“你干什么?”大汉质问到,“没干什么,身体不太舒服,走动一下,透透气。”赵本初诺诺地应道。“这节车厢用做什么?”赵本初问道,大汉极其不耐烦:“这里存盐,闲杂人等严禁入内,我负责守门。”赵本初这时注意到每个箱子都有一个碗口大的孔。
大汉说罢,赵本初只得识相地回到了车座,火车驶过不平的铁轨,车头剧烈震了几下,藤箱里塞的一小包药透过小洞,漏了出来,黑黑的中药丸撒了一地,赵本初赶忙俯下身去捡,这时,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:“这一晃,箱里的盐岂不都会震出来?”于是,他跑到乘务舱,叫车务人员去检查一下,舱里的乘务员们你看看我,我瞅瞅你,其中一位胖乘务员笑了笑,说道:“最后那节车箱明明就是空的嘛,从不用来装货,怎么会有箱子,你是眼花了不成?”
“难道自己还真眼花了?不,那一定是大汉在撒谎!”赵本初想起昨天在报纸上看的那新闻,发疯似地冲进最后一节车厢,这时,铁锁掉落在地,木门大开,里面的箱子,不见了......赵本初下车跑向了附近的警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