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写这些字之前,我迫切地拉开了窗帘,猛然呼吸了一口,静坐良久。因为是南方的梅雨天,屋里没什么阳光,四周黑黑。那唯一的光亮暗了又亮,亮了又暗。谁也没想到一个女作家的黄金时代,看起来是灰色的,吃起来和青杏一样。
我在这沉闷的三小时里走过了她的一生,那31年青杏般滋味的人生,连痛苦都是短暂的。汤唯说:“有时感觉我就是萧红,有时感觉又不是。”这样的体悟,我在观看电影时也颇为动容,她的苦难总是让人感同身受的,好似我也随着她一起老在了31岁。那样一个时代,读书人身上的苦难,本就是接二连三的,动辄寸步难行:而一个女作家的苦难,就像天寒地冻里无孔不入的刺骨寒风席卷而来。在那风暴中,她的天空是低的,她的羽翼是稀薄的。强风吹过她的残躯,几次就要掉下去,但生的坚强、死的挣扎就在这残酷的生死场中,像一株奋起的野生植物生长起来了。
“我会幸福吗?”
“我将孤苦以终生。”
如果说她笔下的饥寒困苦是交织在文学中的时代悲歌,那她情感上的痛苦则是遗留在现代永恒的命题,其中的滋味甚至无从讲述。一场场苦海回身的人生,一幕幕兰因絮果的结局,不过是新的开始,旧的结局。电影的最后,骆宾基送别萧红离开人世后流泪吃糖的情景,像一块石头,沉进了我的心底。很多日子就是这样,吃糖也不会甜。
暗夜透过百叶窗来到了,隔壁闹声响亮刺耳,不是低沉的。窗外路边发红的灯泡也亮起来了,我的双眼突然变得潮湿。这样的画面,让我想起萧红在《商市街》中所写的“电灯照耀着满城的人家,钞票带在我的身上,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。”电影中这一句话被安插在二萧饱腹一顿后,被寒冷裹挟着走在深雪的夜晚里,萧红大叫一声,鞋带断了。他便跑过来,割下自己的鞋带给她系上。灯光洒在地面的白雪上,把他们的身影照得发黄。这细微的举动,却让我觉得亲切又感动。与之照应的是后来萧红孤身留在战乱的武汉,自我放弃对金钱的需求,随意捐送于人。一个在逃难日子里连钱都随意施舍的孕妇,怎么还会存有生活的希望?汤唯在这里所假装的漫不经心、毫不在意的笑容,让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萧红的绝望。她的悲痛向来是不以哭来凸显的。那沉闷回南天里她一张惨白的脸和随意摊在地上的床席,与前期对比起来,太让人唏嘘,太让人难受。
看着电影中浮现出的只言片语的诗句,我仿佛又听到萧红在书桌写字的沙沙声。她还是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脸,紧握着手中的笔若有所思,耳边的长发自然地垂落下来,偶尔抬起头,听窗外的热闹声。萧红细致的观察、越轨的文字,不加渲染、干净真实的语言,让万物无情似有意,拥有了可读的温度。她的遭遇和文学合二为一,鲜明与悲凉相反相成,最终只得到了“千秋万岁名,寂寞身后事”的落寞结局。在萧红的弥留之际,那条流淌过记忆的呼兰河,犹如从什么远远的方向照射过来的一线灯塔上的灯光,照进了萧红最后的时光。她的痛苦与不甘如那片土地流淌着的河水,从童年流出又流向了童年,并打造了萧红真正意义上的黄金时代——《呼兰河传》。
这是萧红的黄金时代,也是东北作家的黄金时代。在那个流亡时代里,他们经历政治变革、战乱,四处颠沛流离,却依然高举着理想的旗帜,用饱蘸血与泪的笔墨,书写难以化解的民族悲情和身家灾难。对于萧红来说,那些流亡创作的日子,这既是有如青杏般滋味的痛苦,也是真正称得上黄金时代的岁月。他们秉持着文学浪漫在虚拟空间中重建家园,即使是在逃亡的日子里,他们依然是浪漫的。这种浪漫是一群人的浪漫。
青杏的滋味我虽还未尝过,但我愿走上六小时的寂寞旅程,在你的坟边轻放一束红山茶,等待漫漫长夜,看你卧听海涛闲话,和你说说它的味道。